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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一)》 | 上传时间:2007-05-18 / 点击:


园丁说:"嗨!他们可坏了."因为他认定战争只是国家用来作弄百姓的恶作剧,既然它有法子这么办,谁也就甭想溜掉.
  但是弗朗索瓦丝要赶紧去侍候我的姨妈,我也要回到我读的那本书里去,佣人们重新在门外坐定,观看由士兵们掀起的灰尘和激情慢慢消散,平静下来很久之后,贡布雷街上仍流动着不寻常的黑压压的人群,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堆仆人,甚至主人坐着观望,连平时门口没有人的那几家也不例外,他们象门槛外缀上的一条边沿参差不齐的花边,又象大潮过后留在海滩上的水藻.贝壳等物组成的一条斑斓如锦的彩带.
  除了那样的日子外,我平日倒总能安心读书.只是有一次,斯万来访,打断了
我的阅读.当时我正在读一位我以前从未拜读过的作家贝戈特的作品,斯万对我说的那番话,倒使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不再在挂满一簇簇紫花的墙边发现我所梦见的妇女形象,而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上,在哥特式教堂的门楼前,浮现出她们的倩影.
  我第一次听到贝戈特的大名,是由一位比我大几岁的同学告诉我的.他姓布洛克,我对他十分钦佩.他听说我欣赏《十月之夜》,便哈哈大笑,对我说:"你居然对缪塞之流入迷,趣味够低级的.他是坏蛋中的坏蛋,畜生中的畜生,不过我应该坦白承认,他,还有那
个名叫拉辛的家伙,他们一生之中倒是各写下一句音韵铿锵的诗行,据我看,其最高价值在于它毫无意义可言.这就是'白净的奥路索娜和白净的加米尔,,另一句是'米诺斯和巴西法埃的女儿,.我的恩师,受到众神宠爱的勒贡特老爹,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这两句诗,目的显然是为这两名恶棍开脱.顺便说一句,我手头倒有一本书,现在暂时没有空读,好象我的伟大的恩师曾经推荐过,他认为作者贝戈特写得非常精细;虽然他有时候宽容得无法解释,但他的话在我心目中等于德尔菲神庙(古希腊供奉太阳神的神庙.古代希腊人每遇大事,即赴神庙以求神谕.)
发下谕示,你读读这些抒情的散文吧,要是领受了太阳神的指点写下《皆大欢喜》和《玛纽斯猎犬》这两篇韵文的音韵大师说得不假,那么亲爱的大师,你就能品尝到奥林匹斯山上的琼浆玉液了."他起初用调侃的语气要我称他为大师,后来他也同样称我为大师,事实上,我们开这种玩笑多少有点意思,因为我们当时少年狂放,总认为称呼什么就真能成为什么.
  不幸的是,我一面同布洛克闲谈,一面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混乱.他刚才说,美的诗句正因为它没有含义才更美,而我只希望从诗中寻找到真理的启示.我要他就此作出解释.事实上,布洛克后来再也没有被邀请到我们家来作客.开始他在我们家受到了热情的款待.这倒是真的,我的外祖父说过,我只要跟同学中的哪一位关系更为密切,把他领到家来,那总是个犹太孩子.原则上他倒并不因此而不快......他自己的朋友斯万也是犹太人血统,他认为一般说来我是在优秀的犹太孩子中选择朋友的.所以每当我领来一位新朋友,他几乎嘴里都要哼哼《犹太女郎》中的那句歌词"我们父辈的上帝哟!"或者"以色列,砸碎你的锁链!"当然,他只哼哼调门,但是我怕我的同学听出那段调门
,给它配上歌词.
  我的外祖父在见到我的同学们之前,只要听说他们姓什么,尽管这些姓往往没有犹太特点,他也不仅能猜到我的那位朋友是犹太血统(事实上也真是犹太血
统),而且还能看到他家里有什么地方招人讨嫌.
  "今天晚上要来的你的那位朋友姓什么?"
  "姓迪蒙,外祖父."
  "迪蒙!哦!要当心哪!"
  说着,他哼哼起来:
  弓箭手们,严阵以待!
  悄悄注视,切莫等闲.
  待他巧妙地向我们提出几个比较确切的问题之后,他叫出声来:"当心啊!当心啊!"或者,如果他通过隐蔽的盘问,迫使已经进门的同学不知不觉自己说出是什么出身,那时,他为了表明已经不再存有疑问,就索性一面看着我们,一面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到地哼起这样的歌词:
  怎么,您把这胆怯的犹太佬
  领到了我们这里!
  或者:
  希布伦,亲爱的山谷,我祖祖辈辈生息的地方.
  还可能是:
  是啊,我们是上帝优选的民族.
  我的外祖父的这类小怪癖倒并不意味着对我的同学有任何恶意.我的长辈之所以不喜欢布洛克.那是另有原因的.他一开始就招我的父亲讨厌.那回,我的父亲见他浑身湿透,关心地问道:
  "布洛克先生,外面变天了么?是不是下过一场雨?我真不明白,晴雨表上刚才表明是晴天呀."
  但他得到的回答却是:
  "先生,我绝对无法奉告是否下过雨,因为我一向把物质的琐事置之度外,以至于我的感官已经不必告诉我晴雨之类的变化."
  布洛克走了之后,我的父亲对我说:"可怜的儿子,你的那位朋友是白痴.笑话!他居然都无法告诉我天晴天雨!这真是有意思极了!他是呆子!"
  后来布洛克又惹得我的外祖母不高兴,因为吃罢午饭,她说她有点不舒服,布洛克听罢居然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泪来.
  "这怎么可能是真诚的呢,"外祖母对我说,"因为他根本不认识我;要不然他是疯子."
  总之,他让大家都不满意,因为那回他来吃饭迟到了一个半小时.而且身上溅满污泥.他不仅不道歉,反而说:
  "我从来不受天气变化和公认的时间分割的约束.我宁可规劝世人使用鸦片烟枪和马来亚波刃短刀,但是,对于使用钟表和雨伞这两件害处多得无以复加而且市民气十足的庸俗工具,我一向是敬谢不敏的."
  尽管如此,他本来还可以来我们家玩的.他固然不是我的长辈们希望我结交的朋友,他们后来也还相信他为我的外祖母身体不适而流下的眼泪未必是做假,但是他们凭本能或者凭经验知道,我们的感情冲动对于我们随之而来的行动,以及对于我们的实际作为并无多大的影响;尊重道德准则,忠于朋友,埋头干某项工作,切实奉行某一套制度,凡此种种的更牢靠的基础尚有赖于盲目的习惯,而不是一时的冲动和空泛的热情.比起布洛克来,他们倒更希望我结交这样的朋友......这些人所能给予我的不超过根据布尔乔亚的道德标准应给于朋友的限度,不会因为哪天多情多意地惦记起我,便送我一筐水果,也不会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和凭空瞎想,为了让友谊所要求的义务的天平倾向对我有利的一边,而不惜弄虚作假,使我蒙受更大的损害.我们的怨尤也难以把这些本质同它们对我们的要求截然分开,我的姨祖母就是一个榜样.她同她的一个侄女多年不和,根本不理她,但她并不因此而改变自己的遗嘱,仍旧把全部财产留给她,因为这是她最近的亲属,"理应"如此.
  不过,既然我喜欢布洛克,我的长辈就不愿扫我的兴.最让我大费脑筋.苦恼至极的问题是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米诺斯和帕西法埃斯的女儿之所以美,全在于这种美毫无意义.这方面的苦恼大大超过后来同他的交谈所带来的麻烦,虽然我的母亲认为那些交谈都是有害的胡言.我们家本来还可以接待他的,但有一次饭后,他斩钉截铁地向我保证,他曾经听到人家确凿无疑地说到我的姨祖母年轻时是位风流女子,曾公开接受过人家的供养,正如他不久前对我所说,女人心目中只有爱情,谁都一样,她们尽管推拒,最终没有一个是攻不破的,......这一信息后来对我的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先是使我过得更加幸福,后来又让我落到更加不幸的地步.我忍不住把他的话都告诉了我的长辈,从此他们把他拒之门外,后来我在街上向他打招呼,他对我冷淡至极.
  但是,关于贝戈特,他的话倒一点不假.
  开头几天,作者的字里行间使我应该爱不释手的东西并没有浮现在我的眼前,就象一首乐曲,你听得只顾心醉神迷,还来不及品出妙处.我读的那本小说,虽已经同我难分难舍,但我误以为这兴趣只是由故事引起的,正如爱恋之初你天天赶到某处某个娱乐场所去消遣,去会见那个女人,你当时还以为只是娱乐本身吸引你呢.后来,我注意到贝戈特在一些地方爱用难得见到的.简直是古意盎然的词句,那几处形成一股和谐的暗流,一段含蓄的引子.从而使他的文风高雅起来;而且就在那些地方,他谈到了"人生空幻的梦","美丽的形态流溢出滔滔不绝的激流","知心和依恋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劳而又甜蜜消魂","振撼人心的塑像如何把教堂的外观点缀得格外崇高".他用美妙动人的形象来表达一种对我来说全然新颖的哲理,那些形象可以说激起了竖琴的齐鸣,在悠悠乐声的烘托下,形象更显得崇高.在贝戈特的那些段落中,有一段我抽出来细细玩味,那是第三段或第四段吧,它所给予我的愉快同我在读第一段时大不一样,那种愉快我在内心深处更统一.更广阔,因而是一切障碍一切隔阂仿佛都已排除掉的那个部位所感受到的.因为......其实在开头几段引起我兴趣的,也正是他这种在遣字造句上唯求生僻的偏爱,这种回荡着悠悠乐声的音韵,这种唯心主义的哲理,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而已......我一旦认出这些东西,我仿佛感到自己不再只是在读贝戈特的某一本书的某一个别段落,浮现在我思想表面的也不是一个纯属平面的形象了,而是一个"理想段落",跟贝戈特的其他著作有着共同的特点,而仿佛同这个理想段落难以区分的其他类似的段落,一起形成一种厚度,一种体积,使我的心智也得以扩展.
  不只是我一个人崇拜贝戈特;我的母亲的一位女朋友很有学问,也偏爱贝戈特的作品;还有迪.布尔邦大夫,为了读完贝戈特的一本新作,不惜让病人在一边等待;贝戈特作品的风靡的种子是从迪.布尔邦大夫的候诊室.贡布雷市镇附近的一家花园中飞散开来的;当时还只是稀有的品种,今天已经风靡全球,欧洲.美洲.乃至于穷乡小村,到处都见得到这枝理想的.共同的花朵.我的母亲的女朋友,据说还有迪.布尔邦大夫,对贝戈特的著作中最为欣赏的东西,跟我之所好相同,那就是他字里行间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旋律感,那些古意盎然的词句,还有一些尽管很简朴.很常用的短语,但是,他把它们放在显要的地位,从而仿佛有意表示出对它们的特殊的偏爱;总之,在哀怨的行文中,插进一两个唐突的字眼儿,一种粗声粗气的语调,不用说,他本人也一定感到自己最感人的魅力正在于此.因为,在他后来的几本书中,倘若赶上什么重要的真人真事,或者提到某一座著名教堂,他就中断叙述,插入祈求.呼号和滔滔不绝的祷告,让一股股这类的气息充分地得到发泄;而在他早期的著作中,这类气息始终是内在的,只由于表面的波动才泄露出一二分来;也正因为是半隐半现的,或许更柔美,更和谐,但毕竟人们无法确切地指出这一股股窃窃私语的气息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作者得意之处也正是读者激赏之时.我对那几段文字能背得滚瓜烂熟.当作者重新拾起叙述的脉络时,我还感到扫兴呢.有些东西的内在的美,我一直还看不透,例如松林,霰雪,巴黎圣母院,《阿达莉》或《费德尔》,他每当讲到这些,他都绘色绘声地以形象来引爆那种美,来打动我的心扉.所以我感到:宇宙之大,区区感官岂能得窥全豹,倘若没有他的引领,天地间有多少方面是我的残弱的感知所无从分辨的啊!我倒真希望听听他对于万物的见解,哪怕一种隐喻也罢,尤其是对于那些我或许有机会见到的东西,特别是法国的古建筑和某些滨海地区的风物,因为他在他的好几本书中一再提到它们,足见他认为这些事物中蕴藏着丰富的意味和丰富的美.可惜,他几乎对一切事物都讳莫如深地不予评述.我不怀疑,他的见解一定同我的见解完全不同,因为它来自我正设法攀登上去的那个陌生的世界.我坚信,我的种种想法在那位绝顶聪明的智者看来,纯属冥顽不灵,所以我干脆统统推翻.可是有一天我偶尔在他的一本书中发现了我过去也曾有过的想法,我的心一下子膨胀起来,简直好似有哪位天神大发慈悲,把那个想法归还给我,并宣布它是合情合理的.优美的.有时候,他书中某一页写的话,同我在失眠时夜里写给我的外祖母和母亲的信中意思完全一样,贝戈特的那页文字仿佛是放在我的那些信头上的提要汇编,甚至后来我自己开始著书的时候,有些句子我总觉得不够精当,下不了继续写的决心,我就从贝戈特的书里去寻找等同的写法.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之后我才会感到高兴.等到我自己营字造句,一心想让行文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我的思想捕捉到的内容,同时又担心"落入窠臼"的时候,我且不着急呢!我细细掂量写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尽如人意.但实际上,我真正钟爱的,只是这类短语.这类观念.我搜索枯肠.永不满足的努力,本身标志着一种爱,一种没有欢乐.却很深沉的爱.所以,当我在另一位作者的著作中突然发现同样的短语,也就是说,当我们不必自己去字斟句酌,为一丝不苟而搔首踟蹰时,我才终于能痛快地品尝到其中的滋味,好比一名厨子,偶尔有一回不下厨,总算有暇尝尝美味佳肴.有一天,我在贝戈特的一本书中,读到一段挖苦老女仆的笑话,出自大手笔的庄重的语言,使讽刺的意味格外入木三分,我跟我的外祖母谈到弗朗索瓦丝时也常常说过这样的挖苦话;还有一次,我发现贝戈特并不认为在反映真实的作品中写入类似我曾有机会对我们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评述会有伤大雅(对弗朗索瓦丝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评述是我最无顾忌地供奉给贝戈特的祭品,相信他一定会觉得兴味索然的),于是我突然感到,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实的王国之间,并不象我过去所设想,隔着什么鸿沟,它们甚至在好几点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兴得象伏在久别重逢的父亲怀里似的伏在书上哭起来.
  根据贝戈特的著作,我想象他是位病弱失意的老人,丧子之痛始终未平.因此我读他的散文,心中默默唱诵,也许唱得比文字本身更柔更慢,最简单的用语到我的嘴里也具有一种哀怨的调门.我最喜爱的,是他的哲理,我誓将终生奉行.它使我焦急地盼望早日达到上中学的年龄,好进哲学班上课.但是我只希望学校里时时处处只按贝戈特的思想行事.要是那时就有人对我说,我现在所倾心的思辨大师们跟贝戈特毫无共同之处,我会感到绝望的,正如一位堕入情网的人,本打算终生不变心地只爱一人,人家却预言他将来会另有几位情妇.
  有一个礼拜天,我正在园中读书,被斯万的来访打断.
  "你读什么呢.能给我看看吗?哟,贝戈特写的?谁跟你提到他的作品的?"
  我告诉他:是布洛克.
  "啊,对了,我有一次在这里见到过这个男孩子,他长得跟贝里尼画的穆罕默德二世一模一样.哦,象极了,同样是弧形的眉毛,弯曲的鼻梁和隆起的颧骨.等他长出两撇小胡子上后,那就是穆罕默德二世了.不管怎么说,他倒还有些鉴赏力,因为贝戈特是位很优雅的聪明人."从来不提起自己的熟人的斯万,发觉我对贝戈特如此钦佩,便出于好心,为我破了一次例,说道:
  "我跟他很熟,要是让他在你的书的扉页上写点什么能使你高兴的活,我倒是可以为你请他题词的."
  我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只是问了斯万好些有关贝戈特的问题:"您能告诉我他最喜欢哪位演员吗?"
  "演员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认为男演员里面没有人能同拉贝玛相提并论.他认为拉贝玛比谁都高出一筹.你看过她演的戏吗?"
  "没有,先生.我的父母不让我去剧院看戏."
  "可惜.你应该要求他们允许你去呀.拉贝玛在《费德尔》和《熙德》这两出戏里,可以说只不过是名女演员,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相信艺术有什么'高低之分,."(我发现......而且过去他同我的两位姨祖母交谈时,这种表现已多次让我深感诧异......他每当谈及严肃的事情,用到某种说法,仿佛就某一重要问题提出某种见解时,总要用特别的.一字一顿的语调,挖苦似的把那种说法孤立开来,好象给它加上引号似的.这次提到"高低之分",大有"正如荒唐的人所说"的意味.其实,既然荒唐,他又何必说呢?)他停顿片刻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象她最近演的那出戏,高雅的程度,赶得上任何一部传世杰作.我对此并不在行......我说的是......"他呵呵一笑,"例如《夏尔特尔的王后们》这出戏!"至此,我觉得,他这种害怕认真表达自己见解的态度,大约是高雅的表示,是巴黎派头,跟我的姨外婆们的不见世面的死心眼儿大相径庭;同时我还怀疑,这或许是斯万的生活圈子里的那伙人的一种思想的形式,他们对过去几辈人的抒情感叹有意来个反动,过分推崇一向受人鄙视的细节,乃至于否定一切"陈词滥调".现在,我觉得斯万对待事情的态度有点让人感到难堪.他显然不想说出自己的见解,他只在能够提供细节的时候才侃侃而谈.但是,他难道不知道要求所提供的细节具有一定的意义不正等于宣扬某种见解吗?我又想到了那天晚上,我吃晚饭的时候心情很压抑,因为有客,妈妈不能上楼来吻我,说声晚安了;就在那天晚饭的餐桌上,斯万说,莱翁王妃家的舞会他并不放在心上.可是他成年累月偏偏都消磨在那样的吃喝玩乐中.我觉得这一切难以自圆其说.莫非他还保留着另一种生活,能最终正正经经地说出自己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必打上引号地作出自己的判断,不必彬彬有礼地投身于他同时又称之为可笑的活动?我还注意到斯万同我谈论贝戈特的时候,语气中没有他惯有的特点,相反,同贝戈特的其他崇拜者,例如我母亲的那位女朋友,还有迪.布尔邦大夫的语气完全一样.他们提到贝戈特,同斯万一样,也说:"这人优雅而聪明,很有特点,有自己的一套叙述方法,有点过于讲究,但亲切宜人.看到他写的东西,不必看作者的署名,便能马上认出是他的作品."但是谁也不会进而说:"他是位伟大的作家,才华横溢."他们甚至不会说他有才气.他们之所以不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心中无数.一位新作家的外观,明明同我们包罗万象的观念中标上"大才子"称号的模式完全吻合,我们却总是迟迟认不出来.恰恰是因为他的那副面貌是新的,我们才觉察不到他同我们心目中的"才华"完全相符.我们宁可说他独创.优雅.精致.豪放;最终有一天,我们才认识到这一切恰恰就是才华.
  "贝戈特的作品中,有谈到拉贝玛的么?"我问斯万先生.
  "我想他在论拉辛的那本小册子中谈到过,不过大约早已售完.可能后来又重印过一回.我打听打听.况且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向贝戈特提,一年当中他没有一个星期不到我家来吃饭的.他是我女儿的好朋友.他们一起去参观历史古城,教堂,宫堡."
  因为我对于社会地位的高低毫无概念,所以长久以来,我的父亲认为我们不可能拜访斯万夫人和斯万小姐,我还因此而想象她们同我们隔得太远,反倒使她们在我的心目中增添了威望.我惋惜我的母亲不象斯万夫人那样染头发,抹口红,因为我听我们的邻居萨士拉夫人说过,斯万夫人这样做,倒并不是为了讨丈夫的喜欢,而是为了取悦于德.夏吕斯先生;我当时认为,我们在她的眼里,一定是不屑一顾的俗物;我之所以这样想,多半还因为听人说过,斯万小姐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常常梦见她,每次都把她设想成既骄纵任性又委婉动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她的地位如此难得,她享有那么多的特权却习以为常,当她问她的父母谁来吃晚饭的时候,她所得到的回答竟是那样高贵的客人的字字铿锵.金光闪闪的大名......贝戈特!那样的贵客对她来说只是家里的一位老朋友.我在餐桌上所能听到的只是姨祖母的议论,而与此相应的亲密的谈话,对她来说,却是贝戈特诉说自己书中没有论及的各种问题.我真恨不能亲聆他的高见呀!临了,她一旦要去参观什么古城,贝戈特总象下凡的神仙,载誉载辉地陪伴在斯万小姐的身边,虽说俗人不认识他.于是我感到跟她相比我显得多么粗俗无知,而她那样活着才多有价值.我强烈地体会到若能成为她的朋友该有多美,而这对于我来说又多不可能;因此我在满怀期望的同时又充满绝望.现在我一想到她,常常若有所见地看到她站在教堂前面,为我讲解塑像的意义,而且还面带对我嘉许的微笑,把我作为她的朋友介绍给贝戈特.各地大教堂在我的胸中引发出的种种优美的思绪,法兰西岛起伏的丘陵和诺曼第省坦荡的平原的妖娆风光,都以自己美丽的风采反射到我所构思的斯万小姐的形象上来:我真是一心只求爱上她了.为了产生爱情,必须有许多条件,其中最必不可少也最不费周折的要求,就是相信爱情能使我们进入一种陌生的生活,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自称以貌取人的妇女,也能在她所看中的那个男人的身上,发现一种特殊生活的气息.所以她们爱军人,爱救火队员,因为他们的制服使他们的外貌显得更可亲些;女士们认为在盔甲之下能吻到一颗与众不同.勇于冒险.侠骨柔肠的心;一位少年君主,年轻的王储,并不需要有端正的相貌,却能在他所访问的国度赢得最令人羡慕的艳福,而对于一位普通的情场老手来说,五官端正也许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我礼拜天在花园里读书,我的姨祖母是无法理解的,一星期七天,唯独那天是不准做任何正经营生的,所以她不做针线(平时,她又会对我说:"怎么,你又在看书消遣了,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给"消遣"这个字眼,加进了"孩子气"和"浪费时间"的含义).我在读书的当日,我的姨妈莱奥妮正一面同弗朗索瓦丝聊天,一面等待欧拉莉来访.姨妈告诉弗朗索瓦丝说,她刚才看见古比尔太太走过,"没有带雨伞,穿的是那身从前在夏多丹做的丝绸长裙.倘若黄昏前她还有不少路要走的话,那身裙子恐怕要挨雨淋了."
  "可能吧,可能吧(意思是不见得吧),"弗朗索瓦丝说,以免断然排除天色好转的可能性.
  "你看,"姨妈拍了拍脑袋,说,"这倒提醒了我:我还没有打听到她是不是在领圣体之后才赶到教堂的呢.呆会儿我得问问欧拉莉......弗朗索瓦丝,你看:这钟楼后面的那团乌云,瓦片上的那点阴阳怪气的阳光,肯定天黑之前要下场雨,不可能就这样下去,天气太闷热了.雨下得越早越好,因为只要暴雨不来,我喝下去的维希圣水也就堵在胸口难以消化",我的姨妈最后又补充这么一句;总的说来,她巴望维希圣水早早消化的急切心情大大超过唯恐古比尔夫人裙子淋湿的担心.
  "可能吧,可能吧."
  "你知道,广场上要是下起雨来,可是没有什么地方好躲避的.怎么,都三点钟了?"我的姨妈脸色发白,突然叫出声来,"这么说,晚祷都开始了,我居然忘了服用蛋白酶!我现在才明白,怪不得维希圣水堵在胸口下不去呢."说着,她急忙扑过去抓起一本紫丝绒封面.切口烫金的祈祷书,匆忙间把夹在书里标出节日祷文那几页的几张镶有发黄的纸花边的书签掉了出来.我的姨妈一面咽下蛋白酶,一面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诵读经文,对其含义她多少有点糊涂了,因为她心神不定,不知道服用维希圣水之后,隔了那么久才服用蛋白酶,还能不能赶上药力,让圣水早早消化."都三点钟了,时间过得真快,简直不可思议!"
  窗户上像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接着又象有人从楼上的窗子里撒了一把沙子,簌簌地往下落,后来这落下的声音扩散开去,规整得有板有眼,变成了潺潺的水声,淙淙地响起来,象音乐一般,散成无数小点,到处盖满:下雨了.
  "瞧!弗朗索瓦丝,我怎么说来着?下了!我觉得好象花园的门铃儿响了,快去看看这种时候能有谁来?"
  弗朗索瓦丝回来说:
  "是阿梅代夫人(我的外祖母)弄响的门铃儿,她说她要出去散散步,雨可是下得很大."
  "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的姨妈两眼朝上一翻,说道,"我一直说,她的精神跟大家不一样.在这样的时候,我倒希望往外跑的是我,而不是她."
  "阿梅代夫人总是同别人截然相反,"弗朗索瓦丝客气地说,算是留点余地,以便单独跟别的佣人在一起的时候,好说她认为我的外祖母有点"神经病".
  "没有盼头了!欧拉莉不会来了,"我的姨妈叹息说,"准是这天气把她吓住了.
  "可是还不到五点钟呢,奥克达夫夫人,现在才四点半."
  "才四点半?居然已经需要撩起小窗帘让外面透点亮光进来.四点半就这样!现在离升天节只有八天了!啊,可怜的弗朗索瓦丝!准是善良的上帝生咱们的气呢.当今世人的作为也太过分了.就象我可怜的奥克达夫当年所说的那样,人们太不把上帝放在心上,上帝要报复的."
  一片鲜艳的红润使我的姨妈的面容生动起来:欧拉莉来了.不巧的是,她刚进屋,弗朗索瓦丝也就跟着回来了.只见她满脸堆起微笑,目的在于主动地配合,以求同我的姨妈必定会有的喜悦取得一致,因为她有十分的把握,相信她要说的话必定让姨妈听了高兴.她一字一顿地说着,以此表明:她虽然使用间接语气,但是作为忠于职守的女仆,她说的只是转述来客的原话:
  "要是奥克达夫夫人没有在休息,可以接见神甫先生,他将感到不胜荣幸.神甫先生不想有所打扰.神甫先生就在楼下,是我让他进客厅等候的."
  事实上,神甫先生的访问并不象弗朗索瓦丝所设想的那样,能让我的姨妈感到有多高兴.她每当通报神甫来访,总认为脸上应堆起可掬的笑容才是,殊不知这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同病人的心情并不完全合拍.神甫(是个好人,我一直可惜没有同他多谈,因为他虽不懂艺术,却精通词源学)惯于向参观教堂的贵客提供有关教堂的史料轶事(他甚至想写一本书介绍贡布雷教区的掌故),他总要没完没了地向姨妈作千篇一律的讲解,听得她又烦又累.当他的来访碰巧同欧拉莉赶在一起,我的姨妈干脆觉得他来得不是时候,很不知趣了.姨妈宁可多多利用欧拉莉的情报,却不喜欢同时来一大堆人.但她不敢不接见神甫;她只是向欧拉莉使个眼色,要她别同神甫一起走,等神甫走了之后,再呆一会儿.
  "神甫先生,我听人怎么说来着,说有名画家在你们教堂里支上画架,临摹彩绘玻璃窗.可以说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类稀罕事儿!现在的世道人心都在想些什么!教堂里还有比这更可恶的事吗?"
  "我倒不至于说这事有多可恶,因为圣伊莱尔好些地方值得参观;我的那座破落的大殿好些地方已老得不成样子,整个主教区里就只有我那座教堂没有翻修.天晓得我们的门廊有多脏,有多古老,但毕竟具有一种庄重的品格;至于说到那几块描写爱丝苔尔故事的壁毯,我个人认为不值两三文钱,可是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它们比森斯教堂的壁毯更有价值.此外,我承认,那几幅壁毯画除了某些细节很有写实风格之外,另一些细节还表现出一种真正的观察力.至于彩绘玻璃窗,那倒不提为好!难道在地面七高八低的教堂里保留那些透不进阳光的窗户,只让我都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反光来弄花人们的眼睛是明智的吗?他们就是不肯换掉高低不平的石板,说是因为那里面埋葬着贡布雷历代神甫和布拉邦特历代君主......盖尔芒特家的爵爷们,也就是今天的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直系祖先,因为公爵夫人本来就是盖尔芒特家的小姐,后来嫁给了她的堂兄.(我的外祖母一向不在乎人家的姓氏出身,结果弄得张冠李戴.每当听到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她总以为准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亲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于是她引用一封请柬上的话来为自己辩护,说:"我仿佛记得帖子上有盖尔芒特这几个字来着."有一回,我跟大伙儿一起反对她,因为我不能同意她当年的那位同寝室的朋友跟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公主的后代能有什么血缘矢系.)您再看看鲁森维尔,如今只成了村落,而在古代,那地方因毡帽交易和钟表生意十分兴隆而曾经繁华一时.(我对鲁森维尔这一地名的由来没有把握.我主观地认为它本名鲁维尔,Radulfi villa"红城",同夏多鲁的词源......Castrum Radulfi"红堡"相仿.但这是后话,以后再说.)现在把话说回来,那儿的教堂倒有非常华丽的彩绘玻璃窗,几乎全都是新的.那幅气宇不凡的《路易—菲利浦幸驾贡布雷》,其实应该装在贡布雷教堂的窗户上才更为合适.有人说,那幅巨作赶得上鼎鼎大名的夏尔特尔大教堂的彩绘大窗.就在昨天,我还见到过贝斯比埃大夫的兄弟,他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认为那是幅上等精品.我问过那位艺术家,他看来倒很讲礼貌,而且据说作起画来着实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我问他:"这面玻璃窗明明比别的玻璃窗更暗淡,您又觉得它了不起在哪里呢?"
  "我相信,只要您向主教大人提出要求,他不会拒绝给您换一面新窗的,"我的姨妈有气无力地说道;她已经开始想到自己马上就会感到累了.
  "亏您还指望他呢,奥克达夫夫人,"神甫答道,"就是主教大人专为那面倒霉的玻璃窗说好话;他考证下来,窗上画的是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的直系子孙.盖尔芒特家的一位人称坏家伙希尔贝的爵爷,正得到圣伊莱尔降恩赦罪.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原本是盖尔芒特家的千金."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画里面有圣伊莱尔呢?"
  "怎么没有?在彩窗的角上,您没有注意到有个穿黄色长裙的贵妇人吗?哎!她就是圣伊莱尔,您知道,在有些省份,人们称她为圣伊里埃,圣埃里埃,在汝拉省,还有人叫她圣伊里呢.那些得道的古人的名字,往往以讹传讹,出现好几种叫法,圣伊拉里乌斯这个名字衍生出来的这个大大走了样儿的称呼,还不算最出格的呢,好心的欧拉莉呀,就拿您的保护神圣欧拉莉亚来说吧,您知道她在勃艮第被人称呼什么?他们干脆叫她圣埃洛亚.女圣人变成了男圣人.您看见没有?等您死后,人家就会把您说成是男人."
  "神甫先生总有词儿来挖苦人."
  "希尔贝的哥哥结巴查理当年是虔诚的王子,他们的父亲疯子丕平接连发过几次精神病之后死了,那时查理还年轻.他年少气盛,掌管了至尊的权柄,心目中毫无法度,倘若他在什么地方,看到有谁的长相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下令把那个地方的男女老少统统杀尽.希尔贝为了对查理进行报复,放火烧掉了贡布雷的教堂,也就是原先的那座教堂;当年西奥德贝(西奥德贝(511—558):法国古代"东王国"国王,又称梯贝尔一世.)
率领他的扈从廷臣离开他的乡间行宫(离此地不远,在梯贝齐,拉丁文叫西奥德贝齐阿喀斯),前去攻打勃艮第人之时,在圣伊莱尔的墓上发誓,倘若圣人在天之灵保佑他旗开得胜,日后他定将在这里建立一座教堂.原先的那座教堂就是这样建成的.希尔贝的一把火,把原来的教堂只烧剩地下神殿,想必戴奥多尔领你们下去看过.后来希尔贝借助征服者威廉(征服者威廉(1027—1087):英国国王兼诺曼第大公.)
(神甫念成纪洛姆)的兵力,击败了倒霉的查理,所以有不少英国人来这儿参观,但是希尔贝似乎不善于赢得贡布雷的民心,因为有一次他做完弥撒,刚走出教堂,贡布雷的百姓一涌而上,砍了他的脑袋.其它细节在戴奥多尔借给大家看的那本小册子里都有说明.
  "但是,毋庸争辩,我们教堂里最为奇特的,是从钟楼顶上往四下看到的景色,非常壮观.当然,你们身体都不很结实,我不劝你们攀登钟楼里的九十七级台阶,其实,那只及著名的米兰大教堂的钟楼梯级的半数.不过,即使身体很结实的人,爬起来也够吃力的,尤其是想要不磕脑袋就得弯着腰走,而且一路上还得拿手里的东西去拨开蜘蛛网.总而言之,您得穿得厚实些,"他又补充了一句说(他没有发觉:他竟设想我的姨妈能去爬钟楼,这种想法引起她多大的气愤),"因为一到钟楼上面,穿堂风大极!有人甚至感到透心凉,说简直觉得自己象死了一样.那也没关系,星期天照常总有一帮一帮的人,有的甚至从很远的地方来,登上钟楼欣赏极目远眺的美景,乘兴而来,如醉如痴而归.瞧着吧,下星期天要是天气不变,您在钟楼上准能见到人头挤挤插插的,因为那时正赶上升天节.说实话,从那上面俯瞰大地,真有飘飘欲仙之感,纵览八极,别有一番滋味.每逢天气晴和之日,您可以一直看到维尔诺叶.平时只能顾此失彼看到的这部分.那部分风景,届时都能尽收眼底了.例如维福纳河.同贡布雷比邻的圣达西兹的大沟小壑,以及横在它们之间的林木的屏障,还有舒子爵市(您也知道,古时候叫乌迪亚喀斯子爵市)的纵横的运河,都能一览无余.我每次去舒子爵市,都只能看到运河的一段,我转过一条街,就看到运河的另一段,而刚才的那一段就不见了.我虽然在脑子里想把两段运河联在一起,却收效不大.从圣伊莱尔钟楼望去,却是另一番景象.整片河网呈现在眼前,只是运河里的水看不出来,仿佛几道大缝把市镇切成几块,就象已经切开的面包似的,一块块虽仍挨在一起,但彼此都已分开.最好是您能分身有术,既在圣伊莱尔钟楼上,同时又置身于舒子爵市."
  神甫的喋喋不休,使我的姨妈累得难以支撑,以至于他刚刚告辞,我的姑姑只
好把欧拉莉也随即打发走了.
  "听我说,可怜的欧拉莉,"她声音微弱地说着,同时伸手拿过钱包,掏出一枚硬币,"您祈祷的时候别忘了我."
  "哟!奥克达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您是知道的,我又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看您的!"欧拉莉不无埋怨地说道.她每次都跟头一回似的,总显得那么为难,那么尴尬,还挺不乐意,这使我的姨妈觉得好笑,但她并不因此而感到扫兴,因为,倘若有一天,欧拉莉不象平时那样显得无可奈何似的收下她塞过去的硬币,我的姨妈就会说:
  "真不知道欧拉莉今天怎么啦.我今天并没有少给,她怎么不高兴?"
  "我认为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弗朗索瓦丝叹了口气说.我的姨妈无论送给她和她的孩子什么东西,她都看作是不足挂齿的小费,而我的姨妈每星期天悄悄塞到欧拉莉这样不识抬举之辈手中.小得连弗朗索瓦丝看都无法看到的一点东西,弗朗索瓦丝都认为是把宝贝任意挥霍.她倒并不希望我的姨妈把赏给欧拉莉的钱赏给她.她但愿我的姨妈能把钱自己留着就行了,因为她知道主人若有钱,仆人在别人的心目中地位也高些,显得光彩.她,弗朗索瓦丝,在贡布雷.在舒子爵市以及在别的地方之所以大名鼎鼎.面上有光,皆因为我的姨妈拥有许许多多的农庄,本堂神甫又经常来访,而且一来就聊上半天,再加上我的姨妈平时饮用维希泉水的瓶数在这一带可算作首屈一指.弗朗索瓦丝精打细算,都只为我的姨妈着想;她若经管这份产业(这恐怕是她梦寐以求的美差),她就会象母亲一样地不讲情面,不许外人染指,保管好家当.她知道我的姨妈手松得不可救药,动不动就给人东西;要是给有钱人送礼,倒也罢了,她还不至于认为算得上什么大错,也许她想,有钱人并不稀罕我姨妈的礼物,他们决没有因为受了礼才待她好的嫌疑.况且给萨士拉夫人.斯万先生.勒格朗丹先生.古比尔夫人,以及其他地位同我的姨妈相当,彼此又"很合得来"的殷实富户送礼,她认为这本来就是富人们光采奕奕.与众不同的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规矩;他们打猎,举行舞会,彼此串门作客,她都笑吟吟地打心眼儿里钦佩.但是,如果我的姨妈的慷慨的受益者,不过是弗朗索瓦丝称之为"同我一样.甚至还不如我"的人,是那些她最瞧不起,而且不称她为"弗朗索瓦丝太太",不承认自己"不如她"的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每当她看到我的姨妈不顾她的劝告一意孤行地把钱白扔给(至少她这么认为)那些受之有愧的下人,她就觉得我的姨妈待她未免太薄,跟她想象中欧拉莉所得到的大笔大笔好处相比,主人给她的东西也太少了.据她设想,欧拉莉单凭每次来访所得到的赏钱,若想置份家当,贡布雷附近没有一处庄园她不能轻易买下的.事实上,欧拉莉对弗朗索瓦丝的巨额私房钱也作了同样的估计.平常欧拉莉一走,弗朗索瓦丝就不怀好意地估算她的赏钱总数.她既恨她又怕她;她在时,她认为自己不能不陪"笑脸".她一走,她便立即恢复常态.的确,那时她决不直呼其名提到她,而是嚷着说些古代女预言家"箴言录"(女预言家的"箴言录"相传成书于公元六世纪,集录了流传于世的古代女预言家的预言.)
里的话,或者引用具有普遍意义的格言,例如《圣经》传道书里的格言,其用意我的姨妈一听就明白.弗朗索瓦丝从窗帘边上往外看了看欧拉莉是否已经关上园门之后,说道:"溜须拍马的人总有办法上门捡便宜,等着瞧吧,上帝早晚有一天会惩罚他们的."说着,她斜眼一望,就象一心为阿达莉着想的若阿斯在含沙射影地说:
  恶人的幸福象湍流,转眼即逝(引自拉辛悲剧《阿达莉》.)
  但是,神甫也来凑热闹,在没完没了的絮叨把我的姨妈精力耗尽之后,弗朗索瓦丝随欧拉莉走出房门,说道:
  "奥克达夫夫人,我也走了,您好好休息,您看上去很累."
  我的姨妈没有回答,只舒了一口气,简直象吐完最后一口气似的阖上了眼睛.可是,弗朗索瓦丝刚刚下楼,便听到激烈的铃声四响,传遍全屋.我的姨妈在床上坐了起来,大声喊道:
  "欧拉莉走了没有?你看我都忘了问问她,占比尔夫人是不是在弥撒献祭之前就赶到了教堂?你快去追她!"
  弗朗索瓦垃没有撵上欧拉莉,独自回来了.
  "这真是太扫兴了,"我的姨妈连连摇头,说道,"就这件事儿最重要,我偏偏没有问!"
  莱奥妮姨妈的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度过,天天如此;她装作轻蔑.其实很深情地把这种日子称之为"我的小日子".她一天天过得那样温暖.那样单调.大家都在为她小心翼翼地保护这种"小日子",不仅家里的人感到无法劝她采取更好的养生法,只好听其自然,尊重她的这套生活方式;即使在镇上,离我们家足有三条街远的包装工,在钉箱子之前,也得问问弗朗索瓦丝我的姨妈那时是不是正在"休息".然而.这种常规生活那年却受到了一次骚扰,就象一颗长在暗处的果实,尽管无人理睬,却自发地生长,直到果熟蒂落.事情是这样的:帮尉女工有一天晚上突然临产,她疼得难以忍受,而贡布雷镇上偏偏没有接生婆,弗朗索瓦丝只得天没亮就赶到梯贝齐去请接生婆.帮厨女工大声叫疼,我的姨妈因而不得休息,去梯贝齐的弗朗索瓦丝尽管路程不长,却很晚才回来,我的姨妈惦记得要命.所以我的妈妈一早就对我说:"上楼去看看你姨妈,看她需要什么?"我走进外间,从开着的门往里间看,看到我的姨妈侧卧着,睡得正香;我听到她的轻轻的鼾声.我正打算蹑手蹑足地走开,可是,一定是我弄出的声响闯入了她的睡乡,用开汽车的行话说,"改变了速度的档次",因为鼾声忽然停顿了一秒钟,尔后又以低一点的调门继续呼噜不息;最后她醒了,侧过脸来,让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脸上有一种恐怖的神色,显然她刚做了一个恶梦;她处的那个位置没法看到我,我也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但她显然已经恢复现实感,认识到刚才吓坏了她的幻觉实际上是假的;她莞尔一笑,表示高兴,也表示对上帝的由衷感激,因为多亏上帝,实际生活才不如梦那样残酷.这一笑使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光芒;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场的时候,她习惯于自言自语;这时她悄声说道:"谢天谢地!除了临盆的帮厨女工吵闹以外,倒还没有别的烦心事儿.可不是吗?我梦见我的奥克达夫复活了,而且他要我天天散步!"她伸手想去抓桌上的念珠,但是睡意再次袭来,使她无力够到
念珠:她又安心地睡着了.我轻步走出房去,无论她或是别人,谁都不知道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当我说,除了象有人生孩子之类难得遇上的事情之外,一般没有别的变动打乱我姨妈的生活,其实我还没有述及她单调的生活中每隔一定时间总要反复出现另一种单调的变化,那就是每星期六,由于弗朗索瓦丝总要在下午去鲁森维尔的集市采购东西,所以午饭时间就提前一小时.我姨妈的生活每周一次受到这样的破坏,她已经习以为常,结果她比别人更离不开这种变化,用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她已经"习惯成自然",甚至如果哪个星期六按平常时间开饭,她反而觉得"乱了套",非得用另一天提前开饭作为补偿.对于我们大家来说,星期六提前吃饭则另有特殊的意义,我们觉得这样更随和.更可心.在离平时开饭还差一小时的时候,我们心想,再过几秒钟天香菜便可提前上桌,还能享用到格外开恩的摊鸡蛋和受之不当的炖牛肉.星期六的这种不对称的轮回成了一桩内政性.地方性.甚至全民性的小事件,它在平静的生活和闭塞的社会中,造成一种民族联系,由谈话.说笑以及有意夸张其辞的传说提供热门的主题:如果我们有谁具备史诗头脑,这个主题就能化为一系列传奇故事的核心.人们一早起床,还没有穿戴齐全,就开始无缘无故地感到一股团结的力量而精神抖擞起来,彼此和颜悦色地.诚恳地怀着乡土感情说道:"赶紧,别忘了今儿是星期六!"而我的姨妈甚至认为这一天比平常日子要长,她跟弗朗索瓦丝商量:"是不是给他们炖一块小牛肉?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倘苦哪位粗心大意的人,在十点半钟的时候掏出怀表一看,随口说:"还有一个半小时开饭."那么,人人都会乐于告诉他:"怎么?您想什么呢?别忘了今儿是星期六!"直到一刻钟之后,当人们想到他竟如此粗心,还止不住会大笑一阵的,而且忘不了上楼去告诉我的姨妈,让她也开开心.那天连天空也改变了模样.午饭之后,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的太阳在天上多游逛了一小时.如果有谁一下想到早该出门散步,忽听得圣伊莱尔的钟声才响两下,不禁纳罕:"怎么?才两点钟!"(平日,两响的钟声在白茫茫的.细波粼粼的河边是见不到人影的,因为那时有人午饭还没有吃罢,有人午眠正酣,路上人迹罕至,连垂钓的人都离开了河岸,只有寂寞的钟声孤单单地驰过仅留剩几片懒云还没有离去的空阔的天边.)这时大家都会异口同声地对他说:"您所以产生错觉,是因为午饭提前了一小您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有一回,有个蛮子(凡不知道星期六特殊的人我们统称为蛮子)十一点钟来找我的父亲,见我们已上餐桌,大为惊讶,这于是成为弗朗索瓦丝一生中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发窘的来客不知道我们星期六提前开午饭的原因,固然为弗朗索瓦丝提烘了笑柄,但她觉得更滑稽的是我的父亲的回答(当然,她充满了狭隘的地方观念):我的父亲居然没有想到那个蛮子可能不知内情,见他如此惊讶,竟没有向他作解释,说:"您想嘛,今天是星期六!"弗朗索瓦丝每次讲到这里总忍不住笑出了眼泪.为了更加凑趣,她还添枝加叶胡编了好些那位不知星期六奥秘的来客的对答.我们不仅不拆穿她,反而觉得她编派身不够,对她说:"客人似乎还说了别的话,你上次讲得更详细."连我的姨祖母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抬眼从老花镜子上面看看大家.
  星期六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那是在五月,每逢周末,我们吃罢晚饭便出门去参加"玛丽月"(玛丽是基督的母亲,每年8月15日为她的纪念日.)
的祈祷仪式.
  由于我们有时能遇到对"当今的思潮纵容青年不修边幅"颇持严厉态度的凡德伊先生,我的母亲总特别注意我的穿着.每次她必先审视一番之后,我们才去教堂.我记得我是在"玛丽月"开始爱上山楂花的.它不仅点缀教堂(那地方固然很神圣,但我们还有权进去),它还被供奉在祭台上,成为神圣仪式的一部分,同神圣融为一体.它那些林立在祭台上的枝柯组成庆典的花彩,盘旋在烛光和圣瓶之间;一层层绿叶象婀娜的花边衬托出花枝的俏丽,叶片之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一粒粒白得耀眼的花蕾,象拖在新娘身后长长的纱裙后襟上点缀的花点.但是,我只敢偷偷地看上一眼;我觉得这些辉煌的花彩生气蓬勃,仿佛是大自然亲手从枝叶间剪裁出来的,又给它配上洁白的蓓蕾,作为至高无上的点缀,使这种装饰既为群众所欣赏,又具备庄严神秘的意味.绿叶之上有几处花冠已在枝头争芳吐艳,而且漫不经心地托出一束雄蕊,象绾住最后一件转瞬即逝的首饰;一根根雄蕊细得好象纠结的蛛网,把整个花冠笼罩在轻丝柔纱之中.我的心追随着,模拟着花冠吐蕊的情状,由于它开得如此漫不经心,我把它想象成一位活泼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眯着细眼在娇媚地摇晃着脑袋.
  凡德伊先生带着女儿坐到我们的旁边.他本是富裕门第出身,曾经当过我的两位姨祖母的钢琴老师,他在妻子死后得了一笔遗产,便退休住在贡布雷附近,是我们家的常客.可是后来由于他过分讲面子,用他的话来说,怕在我们家遇到"合乎时尚地同一位门第不当的女子结婚"的斯万,便不常来我们家了.我的母亲听说他也自己作曲,每当前去拜望时便客气地说,他应该给大家演奏几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许对此很高兴,但是他太讲礼貌也太与人为善,简直谨慎得过了头;他总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办会招人讨嫌,即使让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图,他也担心大家觉得他过于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天,我也跟着去了.他们允许我在外面等候.因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处于我所呆的那个灌木丛生的小山头下面,我在的地点恰好同他们家三楼的客厅相齐,离窗户才五十厘米.当仆人通报我的父母来访时,我看见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钢琴上显眼的地方.但是当我的父母走进客厅,他却又把曲谱收了回来,塞到角落里去.他一定怕我的父母以为他之所以见到他们如此高兴只是为了可以给他们演奏自己的作品.每当我的母亲拜访他时重新怂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总要埋怨说:"不知道谁把这谱子放在钢琴上了,它本来没有放在这里."接着他就把话题转到与他关系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激情是对女儿的疼爱.他的女儿长得象男孩子那么壮实,当父亲的却对她体贴入微,总要给她披上披肩之类的东西,唯恐她着凉,谁见到这种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们说:那位脸上布满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温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说话时自己也本着对方的精神来听,警惕自己的话里可能出现使人误会的言词.人们能象透过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气"外表下,越来越清晰地显示出一位楚楚动
人的少女的细腻的特征.
  离开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坛下,起身时我突然闻到山楂花发出的一阵阵巴旦杏那样的甘苦兼备的气味.这时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几处发黄的斑点,我想象这气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就象从点心的焦皮下发出蛋黄的香味,从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双颊的异香.尽管山楂花兀自不语,但它不断释放出的这股香气好比活跃的生命在窃窃低诉,连祭台都象田野里受到昆虫触角拨弄的疏篱,为之微微颤动.我所以产生这样的联想,因为我看到几茎生气蓬勃的发红的雄蕊仿佛是今天才由昆虫变成的,仍保留着昆虫的青春的锐气和撩拨的能力.
  我们走出教堂,在教堂门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几句.几个男孩子在广场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干预;他维护年纪小的,训斥年纪大的.倘若他的女儿用粗嗓门对我们说,见到我们很高兴,我们仿佛立刻能感觉到在她的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话而羞红了脸,因为那句话有可能让我们以为她有意讨好我们,好让我们请她来家作客.她的父亲过来给她披上外套,父女双双登上由女儿亲自驾驶的轻便马车,打道回蒙舒凡.至于我们,因为明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弥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赶上月明星稀.气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亲就会让我们作一次途经"受难场"的长途跋涉.我的母亲辨识方向和认路的能力较差,她把这样的远距离散步简直看作战略天才指挥的远征,有时我们一直走到旱桥底下.从车站那边延伸过来的石砌的桥身,在我的心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为每年从巴黎乘火车来到这里,总有人千叮万嘱,要我们千万注意不可坐过站,火车还没有到达贡布雷,我们就已做好下车准备,因为火车只停两分钟,尔后它就要驶上旱桥,开出基督教国家的疆界.贡布雷是我心目中的基督教世界的终点站.我们取道车站大街回家,镇上最漂亮的别墅全在这里.月光象建筑师于贝.罗贝那样,给每家花园里点缀上白石台阶.喷水池和半掩的栅门,但是它偏偏把电报局大楼吞噬掉了,只给它留下一根拦腰截断的柱子,亏得柱子上还保存下了不朽遗迹的壮美.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昏昏欲睡;椴树的芳香仿佛是一种只有付出劳而无当的代价才能得到的报偿.稀疏的栅栏内被我们零落的脚步声所惊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来.至今,我有时在晚上仍依稀听到这样的吠声,心想车站大街一定就隐藏在犬吠声中(贡布雷的公园也在那条街上),因为,无论身在何处,我只要听到犬吹声遥相呼应,眼前便出现车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两排椴树和路旁的人行道都历历在目.
  突然间,我的父亲叫我们停下.他问我的母亲:"咱们现在走到哪儿了?"早已精疲力尽.但仍为我的父亲感到骄傲的母亲柔声细气地自认无知.父亲耸肩笑了.接着,他象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那样轻而易举地伸手一挥,我们家花园的后门便同圣灵街的街口一起应命来到我们的面前.我们走过了漫长的陌生的道路,抬头一看,原末后门已在路尽处等候我们归来.母亲钦佩不已,对父亲说:"你真了不起!"从那一瞬间起,我已不用自己费力走路了,只觉得是花园的土地在我的脚下移动,在这里我的一举一动都毋需着意留神,习惯把我搂进它的怀抱,象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
  尽管星期六那天的活动要比平日提前一小时,再加上弗朗索瓦丝又不能在家侍候,对于我的姨妈来说,那天比哪天都要漫长,然而她却从星期一起就天天急切地盼重星期天,似乎那一天会有种种既新鲜又开心的乐趣,她那娇弱而狂热的身体也还经受得住.这倒并不是说她有时不巴望发生更大的变化,不渴求与现状完全不同的改观,象有些人那样由于缺乏精力或想象力,单凭自己无法产生改变现状的动力,只求未来的分分秒秒以及拉响门铃的邮差带来新的......哪怕是坏的......消息,以便激动一番,痛苦一番;被幸福弄得沉默的敏感,象闲置已久的竖琴急切地渴望有人来拨弄,哪怕让粗暴的手把琴弦拨断;难以排除障碍的意志,得不到纵情向往.纵情受苦的权利,恨不能把控制自己的缰绳甩给急转直下的,甚至鲜血淋漓的事件去掌握.也许我的姑姑稍受劳累精力便会完全耗尽,只能靠休息才能逐渐恢复,养精蓄锐更需日长时久,象别人在活动中流露出来的剩余精力,她需要一连休养生息几个月才能蓄全;她既认识不到这样的精力,更无法决定如何使用.正等于想以奶油土豆来取代土豆泥的念头,日复一日萦绕在她的心头,终于使她对奶油土豆产生同她对百吃不厌的土豆泥一样好的胃口一样,我毫不怀疑她终究也会从她那样恋恋不舍的单调生活中萌生出对灾祸的期望,但愿顷刻间发生一场灾祸,迫使她一劳永逸地实现一种由不得她的变化,但她认为这对自己的健康有益无害.她固然真心实意地爱我们,但她也乐于为我们的夭折而痛哭;她的希望一定经常受到类似如下景象的纠缠:一场灾难突然发生在她自我感觉良好而且不出汗的时候,例如家里忽起大火,我们都被烧死,房屋也烧得片瓦无剩,她多亏及时起床才不慌不忙地逃离火场,等等,而且这类景象仿佛同作为副产品的种种长处联系在一起,长处之一在于能使她在久久的哀恸中切实体会到她对我们的全部依恋之情;长处之二是能让镇上的人们惊叹她的坚强,看到她虽不胜悲痛却勇敢地挺住,虽伤心欲绝但沉着地为我们入殓出殡;最难能可贵的长处是能迫使她在合适的时机及时地.不必牵肠挂肚地到米鲁格兰的庄园去消夏,她在那里的庄园风景优美,更有瀑布点缀.她独自在房中百无聊赖地寻乐解闷的时候一定对诸如此类变故的成效进行过深入的思考(开头的情景,始料不及的种种细节,宣告噩耗的用词以及令人终生难忘的语气,还有其它确凿无疑地打上死亡烙印的一切,凡与抽象推理演绎出的可能性绝然不同,起先一定使她痛不欲生过),但是,这类变故毕竟从来没有发生,她也只得降格以求,把她热衷于虚构的曲折情节引进自己的日常生活,好让日子过得有点意思.她有时心血来潮,突然假设弗朗索瓦丝偷她的东西.于是她不惜巧施心计,想以捉贼捉赃的办法来证实她的假设.就象她独自玩牌惯于同时兼打对家一样,她模拟弗朗索瓦丝尴尬地向她求饶,然后她又气愤地.火气十足地予以驳斥.如果赶巧这时有谁进屋,就会发现她正大汗淋漓,两眼放光,头上的假发也歪到了一边,露出光秃的前额.弗朗索瓦丝也许有时听出隔壁房内传来的,用词尖刻的挖苦话是针对她说的,但是,既然这些话仅停留在纯抽象的状态,小声说出来并不能增加它的现实意义,那么我的姨妈纵然编出一套又一套话,也不足以解她心头之恨.有时她甚至不满足于在床上"排练",想正式演出.于是有一个星期天,她把里里外外的房门都给神秘地关上了,在房里跟欧拉莉进行密谈,她说她怀疑弗朗索瓦丝手脚不干净,她要辞退她;另有一次,她私下对弗朗索瓦丝说,她怀疑欧拉莉靠不住,以后打算不让她再登门了;过了几天,她又反悔自己不该同吃里扒外的内奸说私房话,一想到自己竟把这号人引为知己就要恶心;不过等到下一场演出,叛徒的角色又会分派给别人.但是,对欧拉莉可能引起的怀疑毕竟只是一时的,象一堆起火的麦秸,不经烧,转眼就烧光了,因为她到底不是家里的人.对弗朗索瓦丝就不一样了,我的姨妈时刻感到她就在这同一个屋顶下面.她若不是怕起床着凉,还真敢下厨房去证实一下自己的怀疑有无根据.如此日复一日,她的头脑里不再有别的牵挂,一心只想猜度弗朗索瓦丝这时可能在干什么,那时又可能企图隐瞒什么;弗朗索瓦丝面部一点细微而迅速的变化,话语中的一点自相矛盾,都逃不过我姨妈的注意,她能从中识破弗朗索瓦丝妄图掩盖的真实打算.她只消一句话便能使弗朗索瓦丝顿时吓得脸色变白,这种直戳对方心窝的做法似乎很使我的姨妈尝到一种残忍的乐趣,她能以此向弗朗索瓦丝表明自己早已看透对方的心计.等到下一个星期天......犹如那些重大的发现突然为一门新学科开辟出一片意想不到的研究领域,并使它走上正轨那样......欧拉莉作了一次揭发,证明我的姨妈原先的假设还远远赶不上实际的真相.
  "弗朗索瓦丝现在一定心里有数了:您送她一辆马车."
  "什么?我送她一辆马车?"我的姨妈失声叫道.
  "啊!我哪儿知道呀?只是猜想罢了.我见她坐着马车神气活现地去鲁森维尔采购东西,心想准是奥克达夫夫人把这马车送给她了."
  这样一天天下去,弗朗索瓦丝和我的姨妈变得象野兽和猎人一样,时刻提防着对方耍心眼儿.我的母亲唯恐弗朗索瓦丝把提防发展为真正的仇恨,因为我的姨妈伤透了她的心.总之,弗朗索瓦丝越来越异乎寻常地注意我姨妈的每一句话和每一点表示,遇到有事要问,她总先反复斟酌应采取什么方式,待她话一出口,她便暗自留意我姨妈的反应,力求从脸部表情中揣度她的心思和她可能作出的决定.譬如说某位艺术家读了十七世纪的回忆录之后,一心想同太阳王攀附亲缘,便为自己编排家族世谱,使自己成为名门之后,或者同当今欧洲的某国君王搭上关系,满以为这才是条通行的正路,殊不知他等于缘木求鱼,不该拘泥僵死的形式,结果枉费气力却事与愿违;同样,一位身居内地的妇女,本来只不过听凭自己无法抵御的种种怪癖和百无聊赖中养成的坏脾气的摆布,从来没有想到过路易十四,但她发觉自己一天之内诸如起床.梳洗.用餐.休息之类极其琐细的活动,在一意孤行和专横任性方面竟同圣西蒙所说的凡尔赛宫的生活"机制"的实质略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她还可以认为自己的沉默以及和善或高傲的细微变化,能引得弗朗索瓦丝沾沾自喜或惶惶不安,跟路易十四的廷臣乃至于王公贵族在凡尔赛御花园的曲径处递呈奏折时见到王上闭口不语.龙颜喜悦或傲然接纳而窃窃自喜或诚惶诚恐一样,确实,其效果是一样的.
  在我的姨妈同时接待本堂神甫和欧拉莉两人来访之后又休息了一阵后的那个星期天,我们全都上楼去向她道晚安.妈妈对姨妈总遇到同时接待多的人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慰问,她柔声细气地对姑姑说:
  "听说今天您这儿又给弄得乱哄哄的,您总是一下子有一大帮客人."
  我的姨祖母打岔说:"人越多越热闹......"自从她的女儿病倒之后,她认为应该处处使女儿高兴,凡事总往好处说.可是我父亲那时偏要插话,说:
  "我现在趁大家都在场,跟你们讲件事儿,免得以后跟每个人罗嗦一遍.勒格朗丹先生恐怕跟咱们有点不愉快,今天上午我跟他打招呼他才勉强点了点头."
  我倒不必听父亲讲这件事的始末,因为我们做完弥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时候我正同父亲在一起.所以我就到厨房打听晚饭菜谱去了.我看菜谱跟人家看报一样是每天少不了的消遣,而且它跟戏单子一样能使我的精神兴奋.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正同附近一位与我们只是面熟的女庄园主并肩走着.我的父亲一面走一面向他打了个既友好又矜持的招呼,勒格朗丹先生稍有惊讶的神色,勉强地答礼,仿佛他没有认出我们是谁.他那种疏远的眼光只有不讲客气的人才会使用,仿佛忽然退缩到眼睛的深处,象从一条漫长得望不到头的路口远远地瞥上一眼,所以他只向你略略颔首,以便同他心目中木偶般的小人的比例相称.
  至于同勒格朗丹并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可能有恋爱纠葛被人发现而感到尴尬的问题.我的父亲弄不明白的是他怎么可能引起勒格朗丹不满."如果他真有所不满的话,那我就更为遗憾了,"父亲说,"因为在那一大群衣着讲究的人们之间,他只穿件单排扣的小尺寸上装,领带也不挺括,颇有一种不事修饰.朴素自然的风度,一种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头."家庭会议的一致看法是认为我的父亲可能过于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当时心不在焉,想别的事.父亲的挂虑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了.我们散步归来,在老桥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为过节在贡布雷多盘桓了几天.他一见我们便迎上前来,向我们伸出手."书迷先生,"他这话是对我说的,"你知道保尔.戴夏克丹的这句诗么?......树林已经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不正是眼前这个时刻的精当的写照么?你也许还没有读过保尔.戴夏克丹的作品;读点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诉我,说他现在已经皈依布道兄弟会当修士了,不过他过去长期是一位笔触清丽的水彩画家......树林已经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
愿天空对我们永远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这样的日落西山的年龄,尽管树林已经昏黑,夜幕即将降临,我这样遥望天际,也照样能得到慰藉."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卷烟,久久凝视远方."再见了,同伙儿们,"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后便扭身走开了.
  平日当我下厨房打所菜谱的时候,晚饭已经下锅.只见弗朗索瓦丝象神话中自荐下凡当厨的巨人那样调动一切自然力量来作自己的帮手;她砸煤取火,给待烹的土豆提供蒸气,让上桌的主菜火候恰到好处,这些烹调杰作先已由她象陶瓷工那样在各种器皿中整理塑造,她用过大缸.大锅.小锅.鱼锅.炖野味的砂锅.做点心的模子.调蛋酱的小罐,以及一套各种尺码的平底煎锅.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案板上.帮厨女工剥完的青豆一行行数目不等地排列在案,象正在开赛的台球桌上的绿色台球.不过,最使我悦目赏心的是那堆芦笋,从头到脚浸透了海青.桃红两色,上端的穗条一丝丝有如染上了浅紫和碧蓝,往下则好似虹彩递变,色层分明,直达污泥犹存的根部;这显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觉得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露了一群狡黠的精灵的作为,仿佛是它们乐于化作菜蔬,好让人们透过这些厚实而可口的肉质伪装,从犹如曙光初现.彩虹渐显.暮蔼覆天之时的光色转换中,瞥见它们可贵的本质.我在晚餐时食用过芦笋之后,这种本质我整夜都不难分辨;变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亚神话故事里专爱恶作剧的小精灵,开尽既有诗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间把我的夜壶变成了香水瓶.
  被斯万称作乔托"慈悲图"的帮厨女工受弗朗